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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宝山的丧事办得很隆重,他儿子程富裕有的是钱,虽然老爷子生前没怎么见他回来过,但死后哀荣可是十里八乡的头一份。
院子里搭了肃穆的灵棚,金红色的雕花实木棺材,周围摆了一圈的纸扎工艺品——小到手机psp,大到小轿车、别墅,搭配着几个涂了红脸蛋的纸人下去伺候着,灵棚正当中是程宝山放大了的黑白大头照。等送葬的时候,一水儿的黑色名牌小轿车,鞭炮齐鸣,一路撒纸钱。再到下葬时,城里请来的司仪在前面主持,该激昂时激昂,该煽情时煽情,把现场气氛烘托得十分到位。
总之那场面那气派,多少乡下老头老太太羡慕的红了眼,直夸狗娃是个孝顺孩子。
狗娃是程富裕的小名……
程富裕这辈子最不耐烦听人叫他这个小名了,简直就是人生污点!无奈他在外面的时候,所有人都要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程董,回到这乡下地方,这些泥腿子自恃看他长大,谈笑间竟是毫不避忌,给他爹办丧事这几天,真是无数次想要爆发,最后忍的内伤。
程宝山生前是附近知名的神棍,业务范围涉及算命、批字、给新生儿取名、看阴宅阳宅风水、给死人做法事等等,总之都是该打入封建迷信范畴的东西。只是附近的人都很信服他,老爷子也挺有威信,除了那段特殊时期,生前一直过的很滋润。虽然年纪轻轻就死了老伴,还是独自先后养大了程富裕、程小昱父子俩。
这次老爷子死的很突然,咽气的时候身边只有程小昱陪着,程富裕没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。打电话通知程富裕之后,他正在处理一个重要项目,无暇抽身。听说人已经没了,就先不着急回去,派了助理去将灵棚搭起来,然后联系殡仪馆和司仪,他本人则是两天后,才带着妻子儿女回来奔丧。
结果他们一进村,正赶上一场跳大神……
严格来说,是在做法事。主持法事的,是程宝山的‘小师弟’,一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子,穿的古里古怪,嘴里念念有词,周边一圈看热闹的泥腿子,他的助理穿着一身名牌西装,鹤立鸡群、一脸无奈的站在不远处。
程富裕感觉到一张脸腾地热了起来,偏偏他的妻子、儿女还落井下石的齐齐嗤笑了一声,他从小就对程宝山的职业颇有微词,觉得特别丢脸,而且尽管他如今发达了,对自己乡下土鳖的出身依然很介意,如今在妻儿、下属面前跌了份儿,当即怒气冲冲的下了车,将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轰跑了。
当时,程小昱正披麻戴孝的趴在灵堂前,一张本来就圆如满月的脸更加浮肿,眼睛也肿成了一条缝,爷爷去世了,这世上最后一个疼他的亲人也没了,他这两天已经哭得抽过去了好几回,饭也吃不下去,眼底青黑一片,嘴唇上一层干燥的死皮。
但他愣是没掉一点肉,依旧珠圆玉润,趴在那里圆滚滚的一团,从背后看去,那真是富贵满堂,让人一点都不觉得凄惨。
崩溃了两天,他对外界的动静其实都没什么感觉了,整个人都木木的,连程富裕回来了都没发现。
程富裕给程宝山上完香,鞠完躬,眼风扫到程小昱,愣了一下,然后心中满是厌烦,特别不想承认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。只是如今父亲去世了,这个包袱就得自己来背……又是一桩烦心事。
殡仪馆处理后事都有流程,只要有钱,并不需要程富裕再烦心,当天晚上,程太太李茉莉,就带着大女儿程丽雅、小儿子程舒扬回去了,自此再没有露面。
程富裕倒是好歹忍足了五天,一场盛大的葬礼之后,程宝山被葬在了后山他早就指定好的墓地里,墓室和墓碑在程富裕的授意下,建的很豪华,又被围观群众啧啧的艳羡了一回。
自此,程宝山的后事圆满落下帷幕。
程小昱衣不解带的熬了七天,所有人都担心他这样会撑不住,但结果证明,他们低估了一个胖球的生存能力,直到最后,程小昱依旧可以直立行走……就是脚步有些飘。
他在这无比煎熬的七天里,终于接受了爷爷去世的事实,开始盘算自己的将来。
于是等程富裕过来找他时,这个形貌极其惨不忍睹的胖球表现的十分淡定。
程富裕问他:“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”他用的是比较纯正的普通话。
程小昱理所当然的说道:“当然是跟你走啊,你不是我爹么。”他用的是纯正的大湾村土话。
程富裕对他这口乡音听得皱眉,说实话,他不怎么想将这胖子接回家里去,他已经另组家庭了,家里那帮人不可能欢迎他,到时候肯定会闹得鸡飞狗跳……但是没办法,程小昱说得对,他是他亲爹,儿子今年才十三岁,未成年,他肯定要承担抚养义务的,而且就算想要寄养,他们家也没有直系亲属可以托付了。
其实,程小昱的选择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,他知道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,都很天真,冒傻气,自尊心奇重,他从来没有亲近过程小昱,彼此也知道都不喜欢对方,按理说,陷于伤痛之中,他应该对自己很敌视,然后‘不吃嗟来之食’,宁愿自己一个人在乡下过,也不屑于叫他养……甚至对他的‘臭钱’也一概推拒……
程富裕想好了,只要程小昱坚持,他就让他留在乡下,大不了每个月给点抚养费……可没想到愿望竟然落空了。
叹一口气,程富裕将手里的半支烟丢到地上,用皮鞋碾了碾,无奈的点点头,“行,你跟我走,但是你得听话知道吗?把你那口难听的土话改一改,要说普通话。别给我丢人,也不许给我惹麻烦,懂吗?”
程小昱满不在乎的点点头:“我尽量吧,反正你是老子你说了算。”
如此粗鄙!程富裕手痒了一下,想教训教训这个儿子,最后还是忍住了。他们其实根本没怎么相处过,以后还得一起过,程富裕不想在开头就闹得太僵。
看看面前这个,再想想自己另一个儿子程舒扬,对比的效果太惨烈了,何况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,一个却养在身边,程富裕的一颗心早偏得不知道哪儿去了,对程小昱可谓一点父子情都没剩,只当花点钱养着吧,不差那口吃的,反正离他成年也没多久了。
他摆摆手,叫程小昱快点去收拾东西,该道别的也道下别,以后再回来的机会就少了。
程小昱点头应了,他回去一搜罗,看什么都舍不得扔,最后搜罗了满满的三大包,其中包括爷爷留给他的神棍装备、书籍,爷爷的照片,他自己的衣服鞋子,各种舍不得扔的小玩意儿,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,甚至他还故意将自己的被褥扛上了。
最值钱的是一本小小的存折,被他揣进内衣兜生怕丢了,里面有爷爷的所有家当四十五万八千四百五十三块六毛五,可以自豪的说,在他们这小地方,爷爷程宝山绝对是富豪级别的,神棍行业挺来钱,老爷子纯属闷声大发财,攒下来的数目相当可观,临死的时候都交给了自己的大孙子。
想到这里,又忍不住掉了几滴泪,程小昱狠狠地抹了,这时候就听到有人敲门。
打开门一看,是自己的‘老大’沈茂军。
沈茂军比他大两岁,体型魁梧,皮肤黝黑,十五岁的少年早长成了一副铁塔硬汉模样,成日率领着一众少年呼啸来去横行乡里,因为有他罩着,程小昱也是一方人物,从小无人敢惹,并凭借着他一肚子的坏水,一直担任着狗头军师的角色。
爷爷去世,沈茂军也一直跟着忙前忙后,小女朋友都丢到一边,尽心尽力,程小昱全都看在眼里,对这个讲义气的‘大哥’十分感激。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,大家以后再见的机会不多,他一阵伤感。
沈茂军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直肠子,见到程小昱,双手按住他的肩膀,直冲冲的问道:“你要跟着你爸走?我那天见到你后妈她们了,都不是省心的人,就这么跟过去,他们能对你好吗?干脆你就留下得了,以后有我一口吃的,就绝对少不了你的,我拿你当弟弟疼!”
程小昱比他矮了一头还要多——这家伙貌似光长心眼不长个,偏偏还喝凉水都长肉,那体型十分惨烈,不过这些年敢于嘲笑他的小朋友,都被沈茂军率众揍得不敢多嘴了,他自己神经粗大,再说还没到臭美的年纪,根本一点自卑的苗头都没有,活的不知道多威风多得瑟。
听到这番话,程小昱喉咙哽了一下,沈茂军心眼少了点,对他却的确是真好,他也非常舍不得,但是,“你放心吧,他们都是什么人我比你还清楚,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我要真有骨气的留下来他们才会笑掉大牙呢!只要自己不废物,就没谁能欺负得了我,你觉得我是废物吗?”
沈茂军还是放不下心来,“你当然不是废物,可是……”
“行了,是男人就别婆婆妈妈的!”程小昱挺着一个土豆身材,说出这番话实在有些搞笑,但他自己可一点都不觉得,兀自严肃的嘱咐沈茂军,“我走之后,你把田半仙叫来给我看房子,省得他在家里还要受母夜叉的气,方便的时候你也照应着点。”田半仙就是那天跳大神被轰走的师弟,跟程宝山关系好,对程小昱也很不错。
沈茂军郑重点头。
“还有你,现在不是小屁孩那会儿了,再混下去也没什么大出息,万一混进班房一辈子都完了。我知道你不爱学习,这样,你等我安顿下来,要是你愿意,就去找我,总窝在乡下也没意思,城市里机会多,咱们兄弟还一起打天下!”他这‘大哥’脑子不怎么够用,就怕他走之后这人没了缰绳,再出点啥事,程小昱不放心他。
沈茂军二话不说点点头,“行,你放心,家里的事我都给你办妥帖了,你知道我们家电话,等你安顿好了,叫我一声,我马上就去找你!”
说再多的话也终究是要走,很快就有人过来催他,这时程小昱才知道,他爹程富裕已经先行离开了,给他留了辆车和一个司机。那司机见到他的那一堆行李时特别崩溃,一辆四人座的越野根本装不下,好说歹说的把被褥留下了,程小昱艰难的钻进车里,跟车外的沈茂军挥手告别。
四个小时的车程,到达目的地的时候,已经夜幕降临,整个城市都成了霓虹灯的海洋,高楼大厦鳞次栉比,立交桥能把人绕懵,程小昱这个土鳖不出意料之外的晕车了,在第一个小时过后就吐了个昏天暗地,最后到家时,整个人都半昏迷了。
他本来就熬了七天,身体接近崩溃,再来这么一场惨烈的晕车,身体彻底撑不住了,最后还是苦逼的司机将他背进门,这一身胖肉扛在身上,七尺大汉都脚步踉跄了……
正在家里守株待兔,准备给他来个下马威的后妈三人组什么计划都落了空——对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死胖子还有什么招使?
最后只能叫苦逼司机将他扔到一楼的一间卧室里,任凭他躺尸了。
等一切都处理好,李茉莉还是总感觉到客厅依旧弥漫着酸臭味,气的饭都没吃,敞开窗子叫了钟点工打扫一遍,最后还喷了几遍空气清新剂,这才舒服了一点。等程富裕回家,李茉莉还跟他大吵一架,责怪他非要将人弄回家。